沉嘉祿:月升戈壁灘
三輛白色四驅越野車銜尾相屬,,沿著S314省道往瓜州方向疾馳,兩邊的白楊樹紛紛向后掠去,翻過一座立交橋,,再行幾十米就沒有路了,。時已下午六點,,敦煌的空氣仍在太陽照射下顫抖,,前方層巒迭嶂,延綿不斷,,陰影中的山峰呈紫灰色,,而在向陽一面卻跳動著耀眼的金黃。
前方的三危山,,又叫卑羽山,,在敦煌市東南25公里處,南北綿延60公里,。三危山主峰與莫高窟遙遙相對,,因三峰危峙而得名。在大力發(fā)展旅游業(yè)的語境下,,“危峰東峙”也被譽為敦煌“第一勝境”,。為我們開車的秦總是“探路者”在敦煌的總代理,秦氏家族起源于戰(zhàn)國時代,,在敦煌某個村落聚集已有千年,,是一個瓜瓞綿綿的大姓。他告訴我:司馬遷在《史記》里講到“遷三苗于三危,,以變西戎”,,這里的“變”是使動用法,有使其與西戎融合的意思,。又講“三危既度,,三苗大序”,這是中國遠古時代發(fā)生的一起大事件,三苗在荊州,、洞庭一帶作亂,,被舜帝擊敗,從現(xiàn)在的洞庭湖一帶遷到三危山定居墾荒拓野,、繁衍生息,。不少史學家認為司馬遷所指的三危山,就在莫高窟對面,。
不過讓三危山與中國文化緊密相聯(lián)的是另一起事件,。前秦建元二年(366年),遠道而來的印度高僧樂尊在今天的莫高窟位置——應該是一片芳草萋萋的沃野——歇腳,,正值夕陽西下,,眼見對面的三危山猶如貼了一層金箔,華光四射,,狀如天馬奔騰,,又像千佛云游,于是發(fā)愿在這里開鑿洞窟禮佛,。
莫高窟佛教藝術是中外文化從碰撞到交流再實現(xiàn)民族化、世俗化的偉大工程,,一個翻山越嶺,、披荊斬棘的講述者,在偶然中定義了必然,。
從三危山中間一條峽谷抄近路可以抵達戈壁灘,,這條小道是東接漢唐西京長安,西通羅馬,、印度的神秘古道,,但狹隘險峻,顛起來會讓車里人翻江倒海,�,?紤]到上海人“弱不禁風”,敦煌的朋友決定走另外一條道,,要繞個彎,,但稍許平坦一些。
這條道“年資”稍淺,,是在清代形成的官道,,還有一條大致平行的商道,在荒涼程度上難分伯仲,,只有彎彎曲曲的車轍能證明這里有人的活動痕跡,。兩邊的山不算太高,但嶺嶺相連,溝壑縱橫,,巖石的肌理被風沙吹得如硬漢身上突起的筋骨,,有的深褐,有的墨綠,,更多的是赤黑,,似有潑墨效果。遠處的山峰籠罩在紫灰色的煙靄中,,細部猶如元明畫家筆下的解索皴,、牛毛皴、斧劈皴,。當?shù)厝苏f:沒有樹,,沒有草,荒山下面藏珍寶,。
秦總告訴我們:在出其不意,、也不算傾盆而下的暴雨過后,經常會引發(fā)洪水,,這條路就成了河道,,但一兩天之后,流水全被黃沙礫石吸干,,一切歸復如常,。如果非要說有所變化的話,那么過水之處轉眼就會躥出一叢叢碧草,。
一路上我見識了白刺,、紅砂、豬毛菜等沙生植物,,東一堆西一垛地連不成片,,已經枯敗的則被風吹得東倒西歪。秦總說:它們不會輕易死去,,有些已活了一百年,。
億萬年前這里是一片汪洋,海底隨著地殼運動而隆起,,重重迭迭的山丘,、鹽包就是滄海桑田的注腳。行進途中也有其他車隊強悍地超越我們,,車輪刨起遮天蔽日的沙塵,,能見度不到十米。心想在風大的日子里,,沙粒就會升騰到高空,,向莫高窟飄移,最終有那么幾顆會落到佛像的指尖。
讓我精神振奮的是,,看到了兩處清代的烽燧遺址,,夯土墻被風沙削蝕成半截,一個是正方形,,一個是六角形,;還有兩處建筑的殘墻斷垣,或許是當時的郵驛館舍或采礦人的住所,。
半路上還真停下車去探訪兩個被封存的玉礦,,洞口也就籃球場那么大,被鐵絲網圈了起來,。我們在外圍撿到了不少彩色石子,,迎著夕陽一照,邊緣部分有溫潤的玉質感,,值得摩挲,。敦煌畫院的宋靈院長說,這一帶有三條礦脈,,在清代還有皇家的專屬玉礦,。
在群山的褶裥中又顛簸了一個多小時,終于進入了戈壁灘,。灘口豎著“甘肅省敦煌市東戈壁國家沙化土地封禁保護區(qū)”的牌子,,這里是沙塵的偃伏地,也是沙塵暴撲向市區(qū)的第一道關口,。
猛踩油門,蠻牛發(fā)戇,,我們沖上了高臺,。天高地闊,萬里無云,,遠處的山脊線如波浪起伏,。低頭看腳下,也有五彩石,,有人運氣好,,撿到一塊拳頭大的隕石。我們目送太陽依依不舍地退到三危山后面,,將云層輕輕收攏,,收回最后一抹霞光。搭好帳篷,,架起望遠鏡,,堆起篝火,烤起羊肉串和發(fā)面餅,把酒杯斟滿,,搬來音箱搞點氣氛……歡聲笑語中,,夜幕沉沉落下。北斗七星大放清輝,,仙女,、牛郎、織女相繼顯現(xiàn),,我們大呼小叫,,圍著篝火轉圈舞蹈,敦煌的朋友相當?shù)�,,他們一年有三四次組團到此露營,。而我,距上一次在內蒙古希拉穆仁草原驚駭于滿天星斗的密集與璀璨,,已有整整三十年啦,。
手機沒有信號,周邊沒有燈光,,我們隱于深深的黑和幽幽的靜,。一顆流星落在大約十公里之外,貼著地平線飄浮,,那是一輛夜行卡車,;還有一顆流星在空中閃爍,向著牛郎星奔去,,那是一架夜航客機,。萬籟俱寂的戈壁之夜,仿佛混沌初開,,如果時間可以折迭,,那么我們與行腳至此的樂尊和尚遙遙相對,看到彼此的篝火,,結下美好的因緣,。
無聲的呼喚來自天啟,我們同時將臉轉向東方,,滿月如一只巨大的銅盤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,,一道金光刺破云層嗖地射來,將戈壁灘照得如同一匹撈出染缸準備晾曬的縐紗,。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月亮這么大,、這么低,又這么通透,,與海上日出一樣生機勃勃,,合著交響樂序曲的旋律,,肩負神圣使命,照亮人間歡顏,。(文/沉嘉祿 圖片由作者提供)